标题 : 我的童年
作者 : youyou
来源 : 未名空间
很久之前写的。
其实关于童年有很多感触,但很难写得出来。
随便贴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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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老家在南方的一个小镇上。
小镇山明水秀,也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十几年前,我还是一个喜欢往脑袋后面扎一朵硕大的红花的小小姑娘。
红花的原材料是一块红色的纱巾。
在那么小的小时候,并不懂得什么是纱。
听大人这么叫,便觉得那是比较稀罕的东西。
稀罕的东西扎在我的脑袋后面,我就美极了。
不但看起来很美,我自己心里也是乐滋滋的。
好像全世界都会因为这多红花而注意到我的花容月貌。
花容月貌又是什么呢?
我知道我并没有。
因为妈妈常常跟我讲,婴儿时期的我胖乎乎的,大人们爱不释手,这个过来抱,那个过来
抱。
受欢迎是件好事,不过郁闷的是,常常有熟人取笑我。
他们为什么取笑我?
因为我实在太胖了。胖到身上的肥肉都堆成了褶子。
每次洗澡的时候,妈妈要千辛万苦地掰开褶子,才能彻底把我洗干净。
这也就算了。他们还说我长得丑。
说我不好看也就算了,他们还说每次都有把我偷偷抱到无人处掐一把的冲动。
其实他们就算真的掐我了,我长大以后也不会记得的。
但是听到妈妈这么说,我也认为我一定是很丑了。
于是我自己悄悄照镜子,不由得对自己说,原来丑的标准是这样的啊。
这严重影响了我的审美观。
或许,妈妈那个时代的人审美有问题。
丑归丑,我还是兴高采烈地和爸爸妈妈去照相馆照了张合影。
我坐在爸爸妈妈的中间,觉得幸福极了。
虽然脸上的笑容僵僵的,头还不敢完全抬起来。
虽然妈妈给我剪的齐耳短发、满盖住额头的刘海儿,显得我很稚嫩。
虽然因为妈妈告诉我千万不要眨眼睛,我有些怒目圆睁。
可是爸爸的英俊、妈妈的美貌,也一样永久地保存在了这张照片里。
爸爸穿着结婚时订做的中山装,头发三七开,帅得一塌糊涂。
妈妈穿着自己织的米蓝色毛衣,烫过的短发修饰得很整齐,像当年贴纸里的米雪一样。
他们都有着一双大眼睛,都是双眼皮。
俊男美女啊。
于是他们常常笑着对我说,会不会是抱错了?
我听了这话就很惶恐,想,他们是不是嫌我丑,不要我了?
那我的爸爸妈妈是谁?
不过他们也说,看我这双大眼睛,应该也不会搞错。
我觉得这真是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充满着欢声笑语。
虽然我们三个挤在爸爸所在单位分的一个单人宿舍里。
大约有十几平米的样子。
两个很小的房间,后面是一个小阳台。
从阳台我可以走到隔壁姑姑家里。
姑姑一家四口也挤在这样的两个小房间里面。
我常常在家里听到隔壁传来的吵闹声。
姑姑和姑父吵架是家常便饭。
我总是想,这个时候,表哥和表姐一定吓得不轻吧。
爸爸妈妈就会过去劝架。
我还想,爸爸妈妈感情真好,我真幸福。
姑姑和姑父对我也很好。
只是我对姑父有种莫名的敬畏,我不喜欢和他玩。
可能是因为他总是躲在一个角落里抽烟,看起来挺吓人的。
表哥学习很忙,常常不见人影。
表姐人很漂亮,爸爸妈妈不在的时候,我就和她一起睡午觉。
我暗暗地想,长大后我会不会长成姐姐这个样子。
但是爸爸才不管表姐长得漂不漂亮,经常就把表姐训到掉眼泪。
那时我就懂得了,学习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我以后要好好学习。
爸爸是个医生。
他常常带我去他的科室。
我几乎就是在医院里长大的。
我常常溜达在各个科室里,楼上楼下地窜。
看来大人们说我丑不是没有根据的,这样我都没有被别人抱走。
医院里的其他医生护士也和我很熟,常常就把我抱起来玩。
我已经没有婴儿时期那么胖了。
可是他们总是拿婴儿时期的事情来开涮。
我也无可奈何。
医院里有股很特殊的味道,是很多种气味的混合体。
我却很享受这样的味道,它让我感到安全。
姑姑是个牙医。
我常常看她给病人拔牙。
我觉得姑姑一定很博学,因为她会用好多种器械。
用完了就把它们放在一个池子里泡着。
我就站在池子旁边,捞起一把牙钳,夹别的器械玩。
姑姑的抽屉里还有许多干净的牙齿, 不是拔下来的,是摆在一个个小盒子里的。
最好玩的是水银,用镊子夹不起来,用研钵也捣不烂,我喜欢看着它们变成几个小圆球,
在研钵里滚啊滚,最后滚到了一起。
虽然姑姑告诫我少玩这个东西。
我觉得姑姑这里真的是好玩极了。
不像我爸爸,他只是干巴巴地坐在桌子后面,面前放着处方笺,还有一个号脉的小枕头。
脖子里套着听诊器。
抽屉里是满满的医学杂志。
我要是想在科室里坐下来,必须在屁股下面垫上几层报纸。
爸爸的白大褂也从来不穿到家里去。
下班前还一定要洗完手,才能离开。
不过爸爸应该是名好医生,经常有人指名要他看病。
我也便觉得很自豪。
日子真是过得舒心极了。
有一次,一个妇产科的护士说带我去玩。
我被领到了妇产科的手术室里。
那里一点都不好玩,还很吓人。
我都不敢乱看,我吓得躲在一个角落里。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是回家以后,爸爸很凶地骂了我一顿。
我真的什么都没有看到。
不过,以前爸爸妈妈说我是从胳肢窝里生出来的。
我现在很怀疑。
就算爸爸没有骂我,我也不敢再去那个地方了。
那个护士阿姨很坏,害我被爸爸骂。
又不是我说要去的。
我决心再也不理睬那个护士阿姨了。
可我都不记得那个护士阿姨的样子了。
她们都长得一个样子,都穿着白大褂。
穿白大褂的人里,我认识的人其实也只有爸爸和姑姑。
别人都逗我,要我叫他们叔叔或者阿姨。
我常常是别别扭扭地小声地叫一下。
还有一次我在医院的大院子里玩耍。
其实就是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
来了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头,捧着花花绿绿的许多的糖葫芦,满院叫卖。
我垂涎三尺啊。
可是爸爸妈妈都说那个东西很脏,不卫生,吃了会生病。
可是别的小朋友都有的吃。
我想了想,对卖糖葫芦的说,“有人要买糖葫芦。”
“谁呀?”老头笑眯眯的,挺慈祥。
“我带你去。”
老头就跟在我这个小屁孩后面。
我进了医院大厅,直奔二楼的牙科。
我指着正在忙碌的我姑姑的背影说,“就是她要买。”
老头便走进去了,对我姑姑说,“大夫,有个小孩说你要买糖葫芦。”
我躲在门框后面,露出个小脑袋观察事态的发展。
姑姑笑呵呵的,看了一眼我这边,说,“来几根吧。”
于是我就有糖葫芦吃了,人间美味啊。
姑姑并没有说糖葫芦不卫生。
他们都是医生,观点却不一样。
我欢天喜地地吃完糖葫芦,用手擦了嘴,把牙齿上粘着的糖都舔干净,在那里玩了一会儿
。
然后蹭到我爸爸那里,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爸爸并没有发现我刚才享受到了人间美味。
我备受鼓舞,以后经常领着那个老头去找我姑姑。
屡试不爽。姑姑是好姑姑。
后来我们一家三口不再住在医院里,而是搬到和爷爷奶奶一起住。
爷爷奶奶住在离医院不行约十分钟路程的庭院里。
庭院里面是一幢两层的楼房。
楼房里还住着叔叔和婶婶,还有他们的孩子,我的堂妹。
爸爸妈妈很高兴,欢喜地收拾家具。
因为我们不用再挤在这么小的单身宿舍里了。
我也跟着他们一起欢喜。
现在的房间是原来的两个加起来那么大。
吃饭的时候,是一大家子的人一起吃。
上厕所也方便了,不像原来要去医院的公共厕所。
可是我看得出,爷爷笑都不对我笑一下。
爷爷是全家最权威的人物了。
可是爷爷不喜欢我。
奶奶也常常训斥我。
我做错什么呢?也许我长得太丑?
我很乖的,既没有上房揭瓦,也没有掘地三尺。
既没有出家里的庭院一步,也没有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
可是爷爷奶奶对我的态度,就好像我把这些事情都做过了一样。
所以我总是离他们远远的,尽量不在他们面前出现。
妈妈背地里说爷爷重男轻女,我也就明白了。
我是个女孩子,他们不喜欢女孩子。
我很无奈。
可是堂妹也是女孩子。
但是她和我又不一样。
因为有个算命的说堂妹是穆桂英挂帅。
穆桂英是谁啊?妈妈说她是个女将军,会出征打仗。
可是现在已经不打仗了。
也没有穆桂英了。
那为什么我堂妹是穆桂英呢?
妈妈说这只是个比喻,暗示堂妹将来会很有出息。
吃饭的时候,我面前只有青菜,鱼啊肉啊全放在穆桂英面前了。
我和穆桂英抢夺玩具,挨骂的总是我。
那时有什么玩具呢,一把水枪,一根树枝,一盒彩笔而已。
奶奶总是说,我比堂妹年纪大,怎么这么不懂事?
我不懂事吗?
我没有跟爷爷奶奶要过一分钱。
而堂妹总是买这个买那个。
爷爷奶奶也是有求必应。
虽然我就站在旁边,但是他们也并没有要买双份的意思。
更令人气愤的是,婶婶也不拿正眼瞧我。
我又不是捡来的。
我爸爸妈妈都很疼爱我。
她凭什么趾高气扬的。
我姓着爷爷的姓,她又是谁?
如果我叔叔不是和她结婚,我这辈子也不会认识她。
我多想不认识她啊。
她看不起我,也看不起我妈妈。
这个坏女人。
是我见过的最坏的女人。
她破坏了我的美好生活。
不过叔叔还是很好的,常常对我笑。
我叫他阿叔的时候,他还会和我和蔼地说两句话。
因此我更加确定,这一切都是婶婶一手造成的。
她在搞鬼,搞得他们不喜欢我,也不喜欢我妈妈。
我真的很想知道算命的是怎么说我的。
妈妈不肯说。
妈妈只是问我,再给我生个弟弟好不好。
我觉得很好,至少爷爷奶奶不会不喜欢我弟弟吧。
我也就有人可以一起玩了。
我不喜欢堂妹,她也不喜欢我。
我们之间有着浓烈的敌意。
我想,等我弟弟出生之后,堂妹也就没什么好美的了。
另外,我要好好学习,谁叫他们看不起我。
妈妈也是这么说的。
我便怀着很大的愿望去上小学一年级。
我还是扎着那朵大红花。
上课的时候我老老实实地把双手交叉放在书桌上。
从来不和同学说话捣乱。
同桌是个凶恶的男生,他划了三八线,时刻准备着小刀要划我的胳膊。
我不理他,固执地把肘抵在三八线上。
他也把肘抵在那里。
我们就常常咬着牙暗地里铆着劲。
不过我的成绩很好,一直是第一名。
他呢,一点书都不肯念,考试还想偷看我的卷子。
我当然不肯了,做一题捂一题。
他气得不行,时不时会用肘关节很用力地撞我的胳膊。
我这个时候已经一点都不胖了,甚至可以说很瘦。
我自然打不过他,我只是咬牙死扛着。
他也拿我没办法。
他总是把我缠在桌肚上的绳子刮断。
这样,我每次早上到学校还得重新再缠好绳子,才可以放书包。
但我也没有向老师告状。
我把诅咒都咽到肚子里。
在我看来,同桌再可恶,也没有我婶婶可恶。
她就像童话里的老巫婆一样。
我在寻找那种可以降服她的力量。
当我兴高采烈地跟爷爷汇报成绩的时候,爷爷对我还是很冷淡。
不要说我还小,看不懂什么是冷淡。
爷爷笑都不笑一下,让我感到害怕,好像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以后我考什么样的成绩,都不再告诉爷爷了。
爸爸妈妈为我高兴,也就够了。
有时看着堂妹爬到我爷爷的膝盖上,我就急忙走开了。
妈妈只是叫我好好学习,为她争口气。
我也要为自己争口气。
可是我的面前还只有青菜。
当然爸爸会为我夹肉,但我觉得很委屈。
奶奶总是打发我到医院里去,给爸爸或者姑姑捎句什么话。
我就拔脚走出大门,一个人走到医院去。
路有些陡,还有曲曲弯弯的小路。
妈妈常心疼我,可也没有什么法子。
姑姑在医院种了片菜地。
到做饭的时候,奶奶会叫我去拿菜。
有时让我看米饭熟了没有。
我还够不着灶台,但我可以听到米饭在锅里翻滚的声音。
还可以看到很多的白沫慢慢堆积上来,顶开锅盖。
我就知道米饭熟了。
可是等待它熟的过程很漫长。
我坐在小板凳上,无聊至极。
我觉得婶婶很讨厌,好吃懒做,妈妈总是在不停地忙里忙外。
即使这样,也得不到爷爷奶奶的欢心。
晚上,婶婶看着电视笑得花枝乱颤的时候,妈妈还在楼下洗碗擦家具拖地板。
我也不愿意看电视,我觉得躲在房间里的时候,才又回到了在医院住的时候的那种感觉。
我不愿意说话,有时间只是埋头看书。
但我心里清楚,爷爷奶奶对我们的偏见。
我恨得牙痒痒的。
我觉得这是人生最大的仇恨了。
恨什么?恨自己的亲人吗?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想,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这样看不起我是极端错误的。
什么男女,不都是一样吗?
什么穆桂英,我才不相信。
二年级的时候,弟弟出生了。
爸爸妈妈都很高兴。
爷爷脸上也有了笑容。
我想,好日子要来了吧。
妈妈坐月子的时候,我放了学就跑到房间跳舞给她看。
妈妈看得很高兴,我也很高兴。
弟弟傻傻地睡着,或者咿咿呀呀地哼叽。
我想他快点长大,把欺负我们的人打得满地找牙。
但是很快,婶婶也生出了一个堂弟出来。
跟屁虫。
据爷爷说,堂弟生得再好看不过了。
眉毛长得和爷爷的一模一样。
可爱至极。
我还没见过爷爷这么乐呵呵的样子呢。
我怎么就看不出来?
我左看右看,还是觉得弟弟更可爱。
可是堂弟又把爷爷奶奶的心夺走了。
他们给堂弟起了好几个名字,还都不满意。
他们提及最多的,就是那个堂弟,堂弟。
我真是不服气。
我问妈妈,为什么婶婶也要再生一个?
妈妈没有回答。只是叫我好好读书。
我更加讨厌婶婶。
我都不想再叫她。
她简直就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就会在爷爷奶奶面前假笑。
笑声刺耳极了。
她对我妈妈不理不睬。
好像自己很了不起。
我也对她不理不睬。
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
可是没两天,奶奶便教育我,对长辈要有礼貌。
奶奶是怎么知道的?
我实在忍受不了婶婶那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可是我还是得乖乖叫她,阿婶。
声音很小,反正我在这个大家里,就是一个很小很小的人。
可是弟弟不一样,他是男孩子。
他为什么也得不到宠爱?
我真的很不明白。
我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托着下巴,望向天上。
云朵像姑姑科室里的棉花一样。
天上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天吧。
但是被云挡住了,就看不到了。
在天上的我们,我们的这个家,还是这样的吗?
我又很快明白了。
一天,婶婶的哥哥来到我家。
那天爷爷奶奶忙活了一上午准备午饭。
饭桌上我头一次见到爷爷有那么多的笑容。
慈祥得就像在我的梦境里面一样。
婶婶也是乐开了花,春光满面。
她哥哥要走的时候,爷爷奶奶一直送到了门口,依依不舍。
我问妈妈为什么,妈妈说,那个人在市里当官。
我想,当官真是了不起的工作。
连不笑的爷爷都变得那么慈祥。
我更加厌恶婶婶了。
她哥哥当官,就给了不起成这个样子。
每次婶婶笑的时候,我心里就在拱火。
谁也不知道,小小的我,心里有那么强烈的爱憎。
堂弟长年占据了爷爷的膝上。
弟弟几乎没份。
就连一年难得回一次家的大伯,带回的水果罐头,也常常没我们的份。
我便狠狠盯着罐头。
奶奶就会过来说,忘记拿给我们了。
我拿走罐头,一句话也不说。
平时奶奶买的水果,都是放在一个大筐里。
水果筐挂在墙上,我们小孩子都够不着。
可我放学回家,经常看到堂妹在啃着苹果或鸭梨。
我不馋,我只想上去咬堂妹一口。
我也想跑到奶奶面前,质问,为什么我没有?
但我还是装作没有看见,自己去房间里看书。
我也在日记里写道,他们多么偏心。
而我要好好学习,争口气。
那股气憋在我心里很久了。
弥漫了我整个胸膛。
我几乎要承受不了这么多。
我常常做梦,梦见自己激动地讨伐这一切。
骂他们不公平,偏心,相信算命的胡说,还趋炎附势。
我骂得酣畅淋漓,一直到泣不成声。
真是痛快极了。
我早就想这么对他们说了。
可是醒来之后,我又觉得这个梦很荒谬。
我怎么能这样和长辈说话?
他们是爷爷奶奶啊。
弟弟生得很可爱,不胖不瘦,眼睛大大的,手脚都肉乎乎的。
有时我唱歌给他听,有时我还跳舞给他看。
他哭闹的时候,我就咿咿呀呀地哄他。
他还是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
多好啊。
但他还是慢慢长大了,会走路,会说话了。
我们这个大家也分家了。
我为这个消息振奋了好久。
虽然还是一起住在这个庭院里,但我们有自己的厨房和饭厅。
再也不用看爷爷奶奶的脸色了。
再也不用忍气吞声吃着面前的青菜了。
再也不用老是听到婶婶那恼人的笑声了。
生活好像一下子美好起来了。
干嘛早不这样呢?
在自己的饭厅吃第一顿饭的时候,爸爸妈妈也笑逐颜开。
我则是蹦蹦跳跳的。
这是我理想中的生活了。
可是又不是。
奶奶常常神秘地走到婶婶的厨房里。
她们嘀嘀咕咕的。
婶婶下岗了,可是他们天天做好吃的。
我们的厨房是挨着的,我常常能闻见各种香味。
叔叔还是照旧喜欢喝两口。
奶奶常常催我妈交电费水费电话费牛奶费等等。
也会大声喊着,地板怎么这么脏?
今天换衣服了。
我觉得妈妈真的是累极了。
我也很累。
我的心里积攒了这么多的仇恨,却要看起来像个天真活泼的小孩子。
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可以改变这一切。
也许永远也改变不了。
至少仅仅凭我是改变不了的。
爸爸妈妈他们都不能够。
为什么呢?
我真的很不明白。
我们可以搬离这个大院,我只要我们一家四口就好。
可是我们还只能住在这里。
世界之大,我们天黑了也只能回到这里。
我已经比灶台高了。
我常常在我们的小厨房里煮稀饭。
我还是坐在小板凳上,听锅里米粒们挣扎的声音。
蚊子很猖狂,我不停地驱赶它们,但还是觉得身上到处都痒。
煮好饭之后,我便爬到阳台上去看那条通向医院的小路。
爸爸就会出现在我视线里。
我便去喊弟弟吃晚饭。
妈妈总是回来得很晚。
有时,饭菜早就凉了。
但是妈妈说是热的。
妈妈吃饭总是很快,因为还有做不完的事情等着她。
而妈妈似乎是永不知疲倦的。
她看着我的成绩单的时候,就会笑得很开心。
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家里有四个小孩,堂弟,堂妹,弟弟,我。
也许我已不该被算入内。
我是年龄最大的那个,也是受责最多的那个。
我放学回来,会被叫去扫地。
他们啃甘蔗,弄了一地的甘蔗渣,我得去收拾。
我没有吃啊?!
可我弟弟吃了。我也没有办法。
爷爷走在我前面,看见掉落在地上的玩具,怒不可遏,责怪我这么大了,也不知道收拾。
玩具,是堂弟的。
我走在爷爷后面,还没有看到。
我这么大了,也只比堂妹大三岁。
谁让我是最大的那个呢?
谁让我是个女孩子?
谁让我不是穆桂英呢?
弟弟总是和他们打架。
胳膊上常常有堂弟拜赐的齿痕。
但是哭着去找奶奶告状的却是堂弟。
堂妹也会站出来义愤填膺地控诉一番。
我推着弟弟,说,去啊去啊,把你的齿痕给奶奶看。
弟弟倔强地没有吭声。
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反正奶奶还是会骂他。
我无语了。
是啊,我知道,弟弟比堂弟大,我比他们都大。
所以,错的,永远是我们姐弟俩。
爷爷奶奶,不要以为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我虽然还只是个您们不放在眼里的小孩子。
虽然我从不曾顶过一次嘴。
虽然我总是那副默默无闻的样子。
可是我的日记里面,写的最多的那两个字,就是“偏心”。
我太想反抗了,可我又不知说什么好。
我太想痛哭了,一个十岁的孩子,心里装不下这份沉甸甸的委屈。
我更是替妈妈感到委屈。
可是妈妈总是说,念好书,就行了。
我还是念书,念书。
我是学校少先队的大队长。
每周一升旗之前我都会在广播里念稿子。
我的声音在空气中蔓延,可是他们听不到。
我的照片挂在学校的橱窗里,可是他们也看不到。
我想离开这个小镇,到城里去读书。
我一定要去。
我厌倦这里。
我要远离这座庭院,远离我不快乐的童年。
我真的如愿到了城里读书。
城里的世界花花绿绿。
街道很宽,人很多,阳光更加灿烂。
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但我仍旧每周都回去一次。
常常还帮爷爷奶奶做点事情。
做的最多的,便是在药房里抓药。
爷爷在家里行医,远近闻名。
院子里坐满了求医的乡亲们。
我在装着草药的麻袋间穿梭,手上举着一杆秤。
许多种草药混合的味道很香。
它们钻进我的鼻子里,我偶尔会打个喷嚏。
我抱着满怀的药走到院子里,高声喊着病人的名字。
于是有人质疑:这么小的孩子也会抓药吗?
这个时候,我才会听到奶奶的表扬。
我仿佛是这样长大的。
长大之后,我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了。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爷爷奶奶对我也慈祥许多了。
奶奶常在与街坊四邻的闲聊中,满面笑容地说起我在远方读书。
过年的时候,我还吃到了爷爷亲手做的炒面。
而我厌恶的婶婶总是忙于给我堂弟堂妹补课。
甚至会讪讪笑着,让我有空帮帮他们。
我上一次走出那个庭院,已是在一年之前。
我携着爱人的手,要出远门。
他们全都站在门口。
我一遍一遍地回头,挥手作别。
一直到我们已经相隔很远了。
突然间我感到无比的心酸。
我在心里祈愿他们身体安康。
年少时的恨,不知道何时已经消散了。
我甚至为自己有过那样的恨而有些惭愧。
他们都是我的亲人。
那个渺小懵懂的我,也已有了自己的家。
而当我回过头看到他们满布沧桑的脸的时候,仿佛又看见自己的童年。
那个扎着红色蝴蝶结的自己,仿佛也站在那里与我道别。
她瞪着大大的眼睛,穿着旧而平整的连衣裙。
唱着一首遥远的儿歌。
“我有一个,美丽的愿望,长大以后能播种太阳。
我有一颗,一颗就够了,会结出许许多多的太阳。
一颗送给,送给南极;一颗送给北冰洋。
一颗挂在,挂在冬天,一颗挂在晚上,挂在晚上。
啦啦啦,种太阳;啦啦啦,种太阳;啦啦啦啦啦啦啦啦,种太阳。”
是这样唱的么?
旋律仍旧熟悉,但歌词已经有些忘了。
我常常做梦,梦见儿时的眼泪。
醒来之后,我笑了。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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