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公分居两地,已经三年多了。分居生活的艰难我深有体会,但是这种艰难的狰狞面目从来没象前天那样逼近过。
前天是我去看望老公的日子。从这学期开始,我和老公说好每个月见一次面。我的schedule非常紧张,不容易抽得出时间来做旅行。从一开学,我就费尽心思把要做的事情都安排在周四前做完,这样我就可以利用周五和周末来一次小旅行。虽然定在前天出发,然而一周前,我已经开始激动了,每一天醒来,我都会告诉自己,又离见面的时间近了一些。在电话里,我们热烈讨论着要怎样度过两个人的周末。一周来,我卖力地干活,辛苦并欣喜着。随着日子一天天推移,我的喜悦也越来越大。眼看着一周的任务一件一件地完成了,见面的时间也近了,我甚至觉得自己从来没有活得这么带劲过!
傍晚的飞机,在C城转机,预计午夜到达老公那边。我按时来到了机场,却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C城暴风雨,早就应该到达P城的飞机还没有从那里起飞,而且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起飞。前台人员说如果飞机在9点到达P,我也许能赶上connection,但是一切都没有保证。就是说,如果我赶掉了connection,就得等明天早晨的飞机,而且航空公司不提供lodge,因为天气造成的delay不是他们的责任。我忐忑地等了一个多小时,又传来消息说,飞机已经离开C,正在赶往P的途中。候机的众人欢呼雀跃,我看了告示牌,上面写着飞机将在9:30到达p。我的心一下子掉到冰点,一面和老公联系,一面咨询前台是否还能赶上connection。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我沮丧极了,准备退票,就此打道回府。偏偏这个时候又来了一个消息,原来我要赶的那个connection已经delay到半夜了,尽管我得凌晨6点才能到达目的地,但至少我safe了!
就这样等了有快4个小时,在电话里向老公报道了n次战况,终于盼来了飞机。看着那班机上的乘客鱼贯而出,我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侥幸。候机的乘客中也爆发出了好几个小时以来第一次欢笑。就在一片欢腾的气氛中,前台小姐的声音出现了,宣布今晚所有的航班全部取消!
她的话音还没落,已经有乘客乖觉地站到前台,排队换票。我却迟疑着,完全不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就算一切顺利,我和老公相聚的时间将会因此被大大缩短,而我们的相聚是用小时来计算的!最糟糕的是,现在已经快午夜了,不回家,我没有地方可去。回家?我就无法赶上明天最早的飞机。再晚一些的飞机,对我来说将失去意义。
唯一的选择只有退票。
站在长长的等候换票的队列里,周围的一切喧嚣突然变得那么陌生。金黄色、棕色、灰色、黑色头发的人们操着各种口音的英语,向着各自的手机嘟哝着各自的情绪。我身边站着一个胖胖的白种女人,不停地拨着电话,和不同的人交涉着因为班机取消可能发生的种种变化、发出种种的命令,做出各种各样的安排。
我呢?我拖着一下子变得好沉的行李,默默地站在人群里。拿着手机,听着电话那端老公的沉默,眼泪开始不争气地掉下来,一颗,两颗。悲伤的情绪如同浓雾将我层层裹住,四周变得模糊,喧嚣的声音也开始显得遥远。我啜泣着,无力地与那点残存的理智争斗着,想要把眼泪吞回去。我试图向手机发出一些冷静的可以辨认的声音,但是每一次尝试,都会带出来更多的泪水。
也许在那个时刻人会变得格外敏感,泪眼婆娑的我立刻感觉到从队列前后射向我的各式各样的眼光。那些试探的眼光,一旦接触到我的泪眼,便立即躲闪开了。那些白色的黄色的黑色的脸上,或许有过一丝表情,也迅即消失了,依然变成原来冷静的优雅的毫无表情的面容。我突然发觉自己的处境那么尴尬。是啊,我怎么可以在衣帽周全、文质彬彬、不露声色的公众场合freak out?我应该和其他人一样,尽管内心愤怒着,不平着,遗憾着,失望着,悲伤着,却仍然摆出一副平静的脸,礼貌地冷静地有理有据地和前台交涉。这才是一个社会人的做派!情绪,情绪有什么用?更别说只发生在你身上的那点小情绪!我们看重的是大众(你看,很多人都可以改行程,而且大家都保持了冷静的姿态)而不是个人(你,只有你freak out了,你是个异类!)。我们关注的是结果(换票/退票)而不是过程(你个人会因为这次事件受到怎样的影响?尽管无法改变退票的结果,怎样可以让接受这个结果的过程舒服一些?)。
可是,我怎能不freak out?!!那么多天来的期待和努力,就此全部化作了泡影。那些怀着希望等待的小小喜悦,那些随着日子的推移逐渐成长的欣喜,还没有开出花来,就此调萎死亡!不仅如此,在候机厅的四个多小时,我的心绪被航空公司一条又一条的消息所左右,而我怀抱一丝希望,在如潮水般涨落的情绪中执着地等待再等待。然而到最后,等到的却是一张退票清单!!!
我愤怒,为着这些情绪的愿望的期待的破灭!但我却找不到谴责的对象。我该责备谁呢?航空公司说了,这是天气的原因,不是我们的责任。是啊,天气,谁能控制天气?!只要把事件的发生推到人类无法控制的事物身上,人类就可以脱卸责任,还能赢得大多数同类的理解,因为我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是彻彻底底的文明人社会人,我们看数据不看个案,我们看大众不看个体,我们看结果不看过程!作为个体的人的遭遇、经历、困境、伤痛、失望,永远不成其为问题,永远得不到着眼于那个人的特定生存语境的关怀。
对于航空公司来说,为乘客换票或者退了票,这次事件就圆满地解决了,就算是它考虑到了每一个顾客的“需求”了。至于个人特定的经验和遭遇,没它的事儿。这是个可怕的逻辑。更可怕的是,大众也接受了这一逻辑,沉默的自觉主动地合作着。当我在众人中freak out,却发现周围的人以沉默和冷漠相对的时候,我那巨大的悲伤被无形地冲淡了,直到变成一杯白开水。
也许,就象他们说的,你永远看不到鱼儿流泪,因为它生活在水里。我想说,你永远看不到那一条鱼儿的泪,因为所有其他的鱼从不知道流泪。
深夜,极度疲倦地回到远离机场的apartment,我解恨似的吃掉了一包葡萄,一只苹果,一碗粥,一块豆腐干,n多咸菜。
第二天,我发现自己病倒了,并且对于我们的文明社会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
后记
已经说完了,哭完了,病过了,还有什么后记呢?
不能不写这后记,因为某一个人。
一个在我走出队列、坐在候机厅的角落里独自啜泣的时候走过来安慰我的陌生人。不知道自己坐在那儿有多久,突然感觉有人轻轻碰了我一下,轻轻说:"Hey, are you OK?"我泪眼婆娑地看着蹲在我跟前的他,东南亚人特有的高颧骨,和我一样黑色的眼睛,眼角有一些经历风霜的皱纹。一个陌生人。我把视线投向远方,发狠地说:“NO,I am not OK.”他楞了一下,大概没有想到我这么情绪化。然后他解释说,他也是乘客,从下午2点就在等待这班飞机,现在航班取消了,他没有地方可去。他也许以为让我知道处境艰难的人不止我一个,会让我好受一些。可是我没领情,这无法抵消我内心极度失望带来的悲伤。他问我今晚有没有地方去,我说我没有地方去,但这不是我哭的原因。他于是竭力想要弄清楚我的处境。说实话,我并不很信任他。大家萍水相逢,我要去哪里,去见谁,以及为了这次旅行所做出的种种努力,何必告诉他?他又怎能理解我内心的失望呢?于是我只是泛泛地说,我要去见很重要的人,而且只能待很短的时间,可是现在我去不成了。他点头说,原来是这样,我要是你,也会哭的。看得出来,他想逗我笑。可惜我的笑神经在那个时候全部死亡。我嘟哝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我说: “Never mind. I said never mind.”我就这样不客气地打发了他。他黑色的眼睛始终带着微笑,干净的笑。临走,他说:“Good luck.”
他的到来让我慢慢冷静下来。至少,我不再那么愤怒了。我知道在一堆彬彬有礼然而冷漠的人群中,有那么一个人,曾经朝我伸出过关怀的手。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我感到一种力量,在慢慢回到我的身体里。
退了票,等待班车的时候,我又碰到了他,和两个朋友在一起。还是他先走过来,说: “Hey, are you feeling better?” 看着他黑色的眼睛,我笑了,点点头。他揶揄地说:“前一班飞机把我所有的行李都带走了,我一无所有了,也没有地方可去。你呢?” “哦,我回家去。”他笑着说,那么后会有期,你叫什么名字?我告诉他我的,他伸出手来,我们握了手。也许因为他的手太温暖,我竟然没有听清他的名字。依稀恍惚,彷佛听见他说:“I am Silk”。
Silk?我想,这个名字好特别。可是我没有问。我们就这样道别,在午夜的机场。
因了他,我觉得,生活还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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